“杀我,但不能审判我”
美国影片《现代启示录》(1979年上映)讲述了一个有关战争、杀戮、背叛、拯救的故事。柯兹上校因目睹越南战争的残酷,导致精神失常,叛离美国,在原始丛林中建筑自己的恐怖王国。威拉德中尉的任务就是杀死柯兹。在前往柯兹建立的黑暗王国的路上,硝烟弥漫的热带雨林、嗡嗡作响的直升机、火光肆虐的断壁残垣、声嘶力竭的哭喊,这一幕幕无不让威拉德认识到人性的脆弱、道德的沦丧与生命的卑贱。前往柯兹王国的行程可比作是从现代文明向自然状态的回归。 战争是一个魔咒,困扰着往世今生,似乎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战争。而当战火纷飞之时,在场者与缺席者都会发问:战争的意义,是拯救别人于水火,还是加重苦难?还是说战争本来就没有意义,如果上升到人类的生存还是毁灭的高度,那也只有上帝是主角,依旧没有人的位置。战争的无情使人类制定法要么无效,要么隐退,而承载普遍人性的自然法呢? 人类文明的居所在战火下摇摇欲坠,脆弱的生命转瞬间化为灰烬。在前往柯兹王国的路上,威拉德对无尽的暴行、杀戮、死亡震惊不已。荒诞的场景也不断涌现。比如美军在越南最后的据点,烟雾缭绕中,不断有人跳入水中,希望威拉德把他们带离这个鬼地方。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没有掩盖威拉德的询问,“谁是这里的指挥官?”但是无人晓得,因为大家都投身于没有目的的厮杀中。这便印证了战争的非理性,要么逃离,要么漫无目的地厮杀。而指挥官的缺位是对战争发起者的控诉,将年轻人送入战场,然后将他们遗弃。在柯兹王国,映入眼帘的是挂在树上的尸体随风摆荡和斑斑血迹的头颅。战争的残酷让人产生无尽的恐惧。但既然战争本身是恶,我们为何而战?既然战争的非理性已成常识,为何还要沉浸其中? 战争使人堕落为非人。就像威拉德所言,在战争中指控一个人谋杀,再也没有比这更荒谬可笑的了。柯兹上校,西点军校优等生,在灭绝人性的越南战场上目睹了战争恐怖,理想坍塌,信念凋零,导致“精神失常”而成嗜血恶魔。 柯兹曾对威拉德坦言,“我见过很多恐怖至极的事情,你也见过,但你没有权利说我是杀人凶手,你可以杀我,你有权这样做,但是你没有权利审判我。”这意味着,他坚信自己是无罪的。是战争把他逼入了非人的境地,走上反叛的道路。他厌恶战争的冷酷无情,没有胜利,只有对人性的摧残,对良知的泯灭。而对过去一段往事的回忆,让我们意识到柯兹不像是杀人恶魔,倒像是一个悲悯的诗人或是哲人。“当我在特种部队的时候,似乎是几百年前的事了,我们到一个村庄给小孩做预防接种,替小孩接种后,我们就离开了那个村庄,这时一位老人从后面追来,他边走边哭,泣不成声,我们回到那个村庄,发现敌人已经来过,他们斩断每只接种过疫苗的手,堆成一个小山丘,一堆小手。我记得我哭得像个老太婆一样,我咬牙切齿,但不知如何是好,我永远不会忘记。之后我猛然醒悟了,就像被一颗宝石子弹射透前额。”对过往残酷经历的回忆,是柯兹良心未泯地自我忏悔,或是为自己的罪行寻找托辞。 难道威拉德就是一个善人?在去往柯兹王国的路上,他们要检查一艘越南渔船,结果误把越南女子保护小狗的行为视作攻击举动而扫射船上所有人,真相大白后,愧疚与罪恶感使他们几近崩溃。而在发现那个越南女子还活着时,想送她去医院,这是他们对自我恶孽的救赎,显示了人性的微弱光亮。但是,威拉德却开枪将那越南女子杀死,只为了不延误行程。他的这一行为让我们对人性善的憧憬再次变得渺茫无期。 柯兹是恶魔,这很容易理解,问题是他难道天生就是恶魔?显然不是,因为他是西点军校优等生,而且军功显赫。对于这一问题可以从他对威拉德的诉说中寻找答案。“向那些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人,很难用语言向他们描述恐惧是什么。恐惧有形有貌,你必须与之结交,恐惧与道德沦丧,是你的朋友。否则,他们将是最可怕的敌人,他们才是真正的敌人。”因此可以说,恐惧是自然状态最深刻的表达。这也是霍布斯建构利维坦的起点。因为恐惧,所以人们走向联合,建立社会和国家。就战争而言,恐惧则是联系现代文明与原始暴力的契机。“我需要有血有肉的人,同时又能利用其最原始的本能去杀戮,没有感觉,没有激情,没有判断,没有判断,因为判断会打败我们。”这便是暴力的宗教式图景。没有简单地评判暴力的对错,没有武断地将责任归于何处,而是超越整个人类的高度,告白了暴力是一种原始的神话。只是这个神话或许太过残酷,远离野蛮时代的“进步的”现代人为何仍未摆脱恐惧的困扰,依然如此脆弱?在亲历这场人间灾难中,在倾听柯兹先知般的教诲时,威拉德逐渐理解了柯兹从一位优秀军官堕落为一个恶魔的原因。如罗杰·伊伯特所言,“在旅程的终点所找到的并非柯兹,而是柯兹所发现的东西:我们的一切生活不过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建筑物,栖息在大自然饥饿的血盆大口之上,一不小心就会被毫不犹豫地吞下去。”难怪柯兹“喜欢”威拉德而没有杀死他,或许是因为他清楚只有威拉德能理解自己。 战争与死亡相关。没有什么正义与不正义,只有死亡。死亡终归是一种虚无。“我们是没有心的人,如同填满杂物的木偶,相依相偎,头颅里塞满稻草。我们干渴的声音,发出无意义的低吟,像风中飘落的枯草,沉默着,没有生命的意义。”整部影片充斥着杀戮与死亡,但大都具有偶然性或者被迫性,只有柯兹是有意识地选择死。按照威拉德的独白,“大家都期待我下手杀他,他自己尤其希望,我想他就在那里,期待我为他解除痛苦,他希望像战士一样出征,直立挺拔,而不愿像一个可怜软弱的逃兵。”显然死亡并非必然就是痛苦,而有时活着反而难以忍受。威拉德的刀,使得柯兹从这疯狂的世界解脱,成全了其罪孽深重的死亡。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拯救。也正因为如此,威拉德杀死柯兹后,感到的是无尽的厌倦与困惑,而决非成功的喜悦。 在战争构筑的破碎世界里,群体陷入狂欢,个人只能是要么选择死亡,要么选择疯狂。这在根本上导源于现代社会是“诸神之争”的时代,善恶标准的缺失使得价值判断变得没有意义,亦即从来就没有对错,何来判断。在正常时期,宪法作为是非善恶标准,但战争的非正常状态不仅使制定法归于无效,连自然法也失却了生存空间。人世没有制定法并不可怕,因为还有自然法指导,可怕的是就连自然法都失却效力,那么人的生活该如何安顿?亚里士多德曾言,城邦之外,非神即兽。自然法承载了人之为人的意义,没有了自然法,人难再称其为人,人世也就沦落成一片荒野。因此我们可以说,法律(尤其是自然法)之外,非神即兽。期待和平,反对战争是当今时代的主题,也是自然法的深刻教诲。 |
关键词:审判,战争人类,文明 |